王志纲丨水西的烟火

来源:智纲智库  发布时间:2022-08-24 12:50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智纲智库)

  注:本文为“好生活在水西”系列文章第二篇,点击题目阅读第一篇《王志纲|水西在哪里?》

  人逢花甲,年岁渐长,乡情越重,许多往事时常涌上心头。而在诸多往事之中,最值得寻味的却是舌尖上的回忆。

  常言道,民以食为天。谈人间烟火首先离不开美食。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饮食风物,美食的背后,是一方水土独有的地域文化和生活方式。

  放眼整个贵州,水西地区的饮食风物不算是最出彩的,但绝对称得上有特色。只需要稍加收集梳理,便能发现一个令人赞叹称绝的烟火水西。

  01 舌尖上的回忆

  很多与我同龄的50后甚至60后、70后,提及幼时的记忆,最大的感觉是饥饿。但在那个普遍饥饿的年代,我的家庭却是一个“异类”。

  当时我母亲在粮食局当干部,单位待遇优渥,且有“近水楼台”之便,尽管食物一样短缺,但条件在县城已算不错。而我家同时又有一位王大嬢,是远近闻名的巧妇,聪颖能干,有一手烹饪绝活,各式饮食信手拈来,在此基础上便可大展拳脚。

  王大嬢是父亲的姐姐。我家祖上是黔北金沙一带有名的大户人家,诗书传家百年,家风渊远流长。嬢嬢作为地主家的大小姐,虽是传统的小脚女人,但读过私塾,称得上有文化,这在那个年代是极为罕见的。

  解放前嬢嬢出嫁,但不幸丈夫英年早逝,她便独自在家守寡。1953年,我父母亲到黔西工作后站稳脚跟,父亲就把她接到家里住,协助拉扯我们6个兄弟姊妹。

  父母亲工作忙,嬢嬢便一直照顾我们起居生活,很大程度上扮演了母亲的角色,直到把我们几个孩子都拉扯大。对于我们来说,她不是母亲,胜似母亲,我们一辈子都永远怀念她。

  嬢嬢生活中有很多精妙的语言,生动形象,对我幼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教育孩子要“惜儿不孝,惜狗上灶”、待人接物要“生意不成仁义在”、“吃得亏打得堆”、“热了不要挡人家的风,冷了不要挡人家的火”,家庭和睦要“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烟杆不离烟脑壳”......这些俗语看似平常,但蕴藏着人生的大智慧,以至于形塑了我后来的人生观,很多道理让我受益终生。

  嬢嬢之所以在家乡深受欢迎,除了巧手烧得一手好菜,更因为她善待乡里。集市上背筐送菜的农民,来家里帮忙的小工,甚至贩夫走卒路过讨碗水喝,她都会留下招待一番。哪怕是一碗面,都让那个年代的人们回味无穷,回到村里可以吹上一个月牛。

  而我们兄弟姊妹更是从小享了口福,早早养成了挑剔刁钻的味蕾。嬢嬢的很多手艺,是典型的水西味道,我至今记忆犹新。

  嬢嬢做豆豉粑是一绝。三年前,我在《贵州是块豆豉粑》一文中,曾讲到了贵州豆豉粑的奇妙之处。而水西的豆豉粑称得上是最地道的,最能体现豆豉粑的神韵。

  康熙年间的《贵州通志》载:“豆豉各州府县产,以大定为最佳。”这里的大定,指的就是今天水西地区的大方县。但不光大方一地,整个水西都酷爱食用豆豉粑。如今的黔西,街头遍布豆豉粑火锅店,一到饭点,豆豉粑独有的香味便飘散大街小巷。

  嬢嬢去集市上精心挑选土黄豆,择洗干净,先泡上一天一宿至完全发涨,便可入蒸锅内蒸至熟透。取出沥水晾干后,均匀铺开在构子叶上,加曲晾晒至自然发酵。等到豆子产生黏性,便可擂成蓉,放在手里敲打,同时加入盐巴拌匀。擂完接着晾晒,反复三次,直至豆豉结块,表面光滑,塞入土罐,放阴凉处密封,静置一个月。

  到吃的时候打开坛子,起码方圆一华里都能闻到那股穿透力极强的臭味。

  豆豉粑的吃法很多。我家的做法一般是把辣椒和大蒜洗干净,一起放进钵里面擂,擂成泥之后放进热油里过,把豆豉粑拿一块出来横切成块,放在锅中慢煎至两面焦黄,再撒入蒜苗和味精颠匀了起锅,就会有一股香味出来,再放进油里和肉丁爆炒,奇香无比。我家的油辣椒就是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

  提到油辣椒,还有一个小故事值得一提。1978年,我作别云贵大山,来到飞沙走石的西北黄河岸边念书。像许多在外漂泊的贵州娃娃一样,当时家里为了宽慰我的“贵州胃”,每半个月都会寄几瓶油辣椒过来。

  有了家乡的土特产,自然要分给同学们尝一尝。刚见到辣椒时大家惧而远之。俄尔稍尝之后,无论天南还是地北之人,蜂涌而上,发出“辣椒还能这么好吃”云云,不顾吃相,风卷残云。以至后来,我家辣椒一寄来就成了被“偷窃”的对象,迅速被一抢而光。而与我同住的大都是北京、上海、山东等发达地区来的同学,未曾想一个贵州山区的辣椒酱就把他们给彻底征服了。

  直到相隔40多年后的同窗聚会上,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们已皆为老叟,荣华富贵、官位高低早已成过眼云烟,但见到我之后第一时间提起的,还是当年那罐让他们心心念念的油辣椒。

  如今,“老干妈”横扫世界,名扬天下,在推广贵州饮食文化方面的贡献功不可没。所以我曾跟省上的一些领导开玩笑说,贵州的文化自信,在某种程度上首先是从“辣椒自信”开始的。

  小小一个豆豉粑,虽然用料是最常见的黄豆,但通过纯粹、天然、有机的发酵过程,最终的成品弥漫着一股神秘之气,难以用言语形容。乍一看上去貌不惊人,又臭又硬,但其实气韵深藏,只有烈火烹油之后,其深藏的香气才会显露出来。

  除了豆豉粑,我嬢嬢做泡菜更是有一手。每到赶集,嬢嬢便早早出门上街,等到回家时,便会带着几位背着背篓的农民跟过来,带着青菜、萝卜、辣椒等各式各样的新鲜食材。

  嬢嬢在家里常年备着十个左右的泡菜坛子,每个坛子里腌着不同的配菜,这个是泡菜,这个是酸菜,那个是霉豆腐,除此之外还有豆豉、酱、糟辣椒等等若干,不一而足。从买菜洗菜,到下缸腌制,嬢嬢一个人全部包揽,而且有一套自己的秘方,腌出来的泡菜、酸菜等风味极佳,够全家一段时间自给自足。

  有时候家里来客人,嬢嬢一高兴,会从集市上买只鸡来杀。把鸡下水单独摘出洗净,备好葱、姜、蒜、酱、辣椒等丰富调味料,再从坛子里搞点泡菜,配上热油一炒,散发出微微熏香,满屋弥漫。这一道鸡杂炒泡菜一拿出来,满桌生鲜,每次都引得客人们赞叹不已。

  当然,对于孩子们来说,印象最深的还是吃猪肉。那个年代猪肉供给有限,很多家庭一年也吃不上几顿。母亲从单位带回一些碎糠碎米,拿回家准备自己喂猪,自给自足。

  但是家里怎么养呢?于是我居然带着一帮娃娃发挥了“愚公移山”的精神,硬是在家后山挖了个洞,建了个猪圈,养上了一两头猪。养到腊月,猪已经长到三四百斤,就可以杀猪过年。嬢嬢照例踮着小脚忙前忙后,差使我跟二哥去山上砍松柏,目的是为了制作一道家常美味——熏腊肉。

  嬢嬢把猪肉分解成大块,去毛、洗净、晾干,然后加入食盐、料酒、花椒、茴香、桂皮、胡椒等各色香料腌制几天。腌好的肉挂在搭好的灶台上,嬢嬢将侧柏叶点燃,慢慢熏制。中间不断调整翻面,连着熏三天三夜,直到鲜肉彻底变成黑红色的熏肉,就可以挂在房梁上开始腊制。

  熏好的肉色泽光亮,肉脂分布均匀,光看着就令人垂涎欲滴。基本上等不到腊制完成,嬢嬢便会提前切下来一点给我们解解馋。

  更厉害的是香肠,杀完的猪选上好的猪后腿肉,洗净放在大砧板上,切成小块,装入大盆腌制,之后嬢嬢拿出备好的肠衣往里一点点灌,一次可以灌几十根甚至上百根,最后按照腊肉的方式一起熏制。

  这样做好的香肠不柴不腻,肥瘦正好,腊制完之后上锅一蒸便可以吃了。金黄色的猪油渗出到肠衣外,鲜香透亮,咬上一口,香气四溢,特别过瘾。

  一头猪一家吃不完,嬢嬢还会拿一些送给街坊邻居,最后剩下的肥肉留下炼猪板油。大锅文火熬上一两个小时,最后一头猪能炼好几十斤猪油,足够全家一年丰衣足食。

  嬢嬢一生操持家庭,与人为善,在黔西小城美名流传。如今她老人家早已驾鹤西去,但提起黔西王大嬢,许多老一辈的人仍不自觉地竖起大拇指。而我后来走遍五湖四海,之所以能够对各地饮食有很深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嬢嬢在我幼时培育的味蕾记忆。

  02 寻觅风味水西

  除了绵延的乡情,放眼整个中国版图,贵州风味也确实称得上独特。峰峦叠嶂的贵州大地,“咫尺神秘,稀奇古怪”,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有太多值得深入挖掘的饮食风物。

  什么是稀奇古怪?没见过的山川地貌就是“稀”,说不清的风物习俗就是“奇”,悠远神秘的民族风情就是“古”,没吃过的美食就是“怪”。

贵州西江千户苗寨

  “稀奇古怪”,是贵州的魂,也是贵州风物最大的特色。

  然而遗憾的是,过去几十年,伴随城市化的高速发展,社会变革日新月异,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业化流水线生产代替了手工打造,连锁品牌代替了祖传老店,许多传统手艺面临失传,许多老味道再难寻觅。

  因此,此行我重回水西,四处寻觅特色美食,就是试图用一种“神农尝百草”的方式,验证贵州美食的“稀奇古怪”,寻回记忆中的风味水西。

  我一直觉得,水西人有一种特有的生活观,那就是热爱生活,创造生活,享受生活,这一点在吃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印象最深的,首先是小时候嬢嬢做的醪糟汤圆。水西的汤圆,不像别处是糯米磨成粉,而是像磨豆浆一样,将糯米加水用手推磨推成浆,然后用纱布吊起,吊去米浆中的粗颗粒,留下细腻的沉淀。这样吊出的糯米面,口感更细腻,更能保留糯米的香味。

  馅料也大有讲究,选用黑芝麻研磨成粉,加冰糖、猪板油搅拌均匀,挑起不多不少的一筷头,包裹进面团里。紧接着下锅煮熟,便可捞起,倒入煮好的醪糟,撒上玫瑰糖,一碗鲜香四溢的醪糟汤圆就做好了。

  这样煮出来的汤圆,吃的时候软糯弹牙,芝麻的香,冰糖的甜,猪油的柔,醪糟的爽都混合在一起,一口下去,舌尖上仿佛有莲花绽放,滋味美妙至极。

  还有一种典型的水西特色小吃,叫擂茶粑。水西地区的少数民族同胞有饮用“擂茶”的习惯,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小吃擂茶粑。所谓擂茶,其实就是把野生火麻籽洗净炒至香气扑鼻,用石杵擂成细粉。然后放入锅内加开水揉搓搅拌,混合成茶,再用纱布滤掉皮壳,盛到碗里加少许食盐即可。

  有了擂茶,还需要配上糍粑。糍粑要薄,最好是甜豆沙馅儿。把现炸的糍粑放入擂茶中浸泡而食,脆软清香,甜咸混合,滋味丰富。不仅好吃,而且有药用功效,夏天喝完以后清心消暑,解渴利尿,提神健胃,浑身松快。

  可别小看这种吃法,这一个小小擂茶粑里其实就蕴藏着中国人深刻的生活智慧。火麻籽清热,油糍粑上火,擂茶就着糍粑吃,属于阴阳调和,最后在味蕾上、身体里都产生1+1大于3的效果。

王志纲老师在黔西家乡品尝擂茶粑

  这些年日本饮食风行世界,所谓“一生悬命”、“工匠精神”深受国人推崇,被许多餐饮人奉为圭臬。殊不知在中国人的饮食文化里,很早就有“精耕细作”的传统,论吃的精细、吃的讲究,中国饮食绝不输于日本。过去国力贫弱,喊出来尚无底气,而今天文化自信大旗高高扛起,终于到了需要回归和复兴的时候了。

  多年前,我曾在一些文章中总结过贵州饮食的特点,把它系统归结为至少八大系列。这八大系列,在水西饮食里体现得非常全面。除了常见的宫爆系列、豆豉系列、泡菜系列、粑粑系列之外,还有汤粉系列、鼎罐系列、汤锅系列、豆腐系列等等。每个系列都各有千秋,花样繁多。

  以宫爆系列为例,与川菜里用的干辣椒段、花椒爆香而成的“煳辣味”不同,水西“宫爆”选用贵州特有的糍粑辣椒,做出了独特的“酱辣味”。

  选上好的鸡胸肉刀背锤成蓉切丁。切蒜片,调芡粉水,加蛋清、盐、甜酒酿打匀备用。锅烧热添冷油,下鸡肉煸至变色盛出。酱料入锅炒熟,转大火,放鸡丁、炸花生米,颠锅数十秒,关火盛出,大功告成。这样做出的宫保鸡丁,辣而不猛、香气浓郁,是老少咸宜的经典水西风味。

  再来说汤粉系列。黔西的牛肉粉在省内小有名气,但相比较花溪牛肉粉、虾子羊肉粉等而言,仍处在“藏在深闺人未识”的阶段。

  我最早关于黔西牛肉粉的记忆,来自于如今黔西人尽皆知的丁家牛肉粉。这家老店如今已传至第六代,当年最早是在黔西县城一家公私合营的清真饭馆。我印象很深,文革中期母亲参加工作队下乡一个月,留下一些盘缠,我跟两姊妹一有空便跑到清真饭馆打牙祭。

  经营饭馆的师傅姓丁,是回民。相貌清奇,骨骼高大,浓密的络腮胡,一看便与本地人不同。丁师傅家精选本地产的小黄牛,处理得清洁干净。粉则选用上好的酸粉,筋道有韧性,在热汤里稍微一煮便盛出,浇上醇厚的汤头,肥瘦相间的肉丁,配上酸菜、泡菜,吃起来味道极其鲜美,让我每每念起都垂涎欲滴。

  从那时起我便对丁家牛肉粉很认账。没想到多年以后,一个机缘巧合的机会,老家一位姓罗的小伙子跑去成都拜访我,聊起来才知道他原来是丁家女婿。由此好感倍增,后来干脆把小罗收成了编外学生。以至于每次因事回乡,都要吃上一碗丁家牛肉粉,才算安抚了我这颗“黔西胃”。黔西牛肉粉的威力,可见一斑。

  另外,鼎罐系列的讲究也值得一提。精选富含胶原蛋白的猪蹄,配置好各种香料,放在砂锅里文火慢炖一整晚,直到肉化成渣,骨肉分离。吃的时候连肉带汤一起盛出,配上白萝卜、红萝卜,加上田间地头的新鲜采摘的青菜,烫着吃,再加上各色蘸水,鲜美爽口。

  当然,刚才提到的这些美食至今在水西还算常见,但还有一些民间手艺,如果不加以保护,可能就会面临失传的遗憾。

  此行考察,在黔西一个小巷里,我偶然遇到一位推着小车卖青辣椒拌稀饭的农妇,她见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惊得抬腿就走,几番劝说才安心下来。尝上一口她打的青辣椒拌稀饭,配上自制的霉豆腐,我瞬间感觉口腔里电光石火,一下子就唤起了童年时的味道记忆。

  此行我也曾在织金清晨的古街里寻味美食。天刚亮不久,街上人烟稀少,一位老叟在路边支起一口砂锅忙活着,正是在做现在已经很少见的锅巴糍粑。砂锅放在火上烧热,锅底均匀刷油,再将糍粑放下锅,用手在锅中反复转动,起锅时锅巴和糍粑分离,撒上豆面和细砂糖,一口咬下去香脆甜美。这样的味道,我离开水西之后再未能尝过。

  我相信,类似隐藏在水西民间的传统美食还有很多。关键是如何去发现、保护和传承它们。

  织金的水八碗,荞凉粉被传承推广的不错,而黔西、大方、金沙等地在这方面还没成系统。

  大方的骟鸡豆腐,虽是传统美食,但极富创新性。遗憾的是现在按照古法烹制的店家已经不多了,滥竽充数者却比比皆是。好的骟鸡豆腐要用骟鸡肉切丝,用浸泡过的黄豆磨成浆,放入锅中煮,待豆腐快要成型时下入鸡肉,等豆腐凝聚成形后再点酸汤。滚烫的锅里豆腐越煮越嫩,汤越煮越鲜,配上蘸水,趁热入口,鲜香四溢,形成一种极致的味觉体验。

骟鸡点豆腐

  而金沙除了当地人用古法酿出的金沙回沙酒,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美味就是沙土羊肉粉。沙土羊肉粉选用本地产的山羊肉,做出的羊肉粉肉嫩汤鲜,味道一绝,后来被沙土镇的工人带去六盘水,这才有了风靡贵州的水城羊肉粉。而如今世人只知水城羊肉粉而不知沙土羊肉粉,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所以说,只要对水西地区的美食进行好好总结梳理,最后搞出一些“八盘四碗”来,成席之后便能登堂入室。

  而像醪糟汤圆、甜酒鸡蛋、骟鸡豆腐、连渣闹、酸菜豆米、水西洋芋等等这样极富特色的水西菜肴,随便拎出一些稍加推广,便能够风行全国。千万不能让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日渐衰亡,白白丢掉。

  庆幸的是,此行我发现,地方政府在传承保护这些民间传统文化遗产上,已经下了很多功夫,一些好的举措正在慢慢见效,这些都是十分可喜的变化。

  03 县城里的中国

  前段时间,网上有一句话流传甚广,叫做“小地方产生大人物,大城市产生小市民”,对此我深表认同。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如果能够出生在县城,实则是一种幸运。因为县城是最典型的中国社会,它离乡土中国最近,离现代中国也不远。小县城里往往蕴藏着中国社会最浓郁的人间烟火,演绎着最丰富的江湖故事,承载着每个普通人的爱恨情仇。

  县城生活之于我而言,是人生前四分之一最美好的时光。我在黔西县城成长到23岁,在这里感受到了时代风云变幻,见证了世间人情冷暖,养成了很多受益终身的习惯,培育了我最朴素的世界观和生活观。

  夏天我同伙伴一起在小河里游泳嬉戏,冬天围着火炉烤火取暖,听父亲漫谈天下大事,世界风云。

  端午我同兄弟一起去山上找香,拿回家给两个妹妹做成香囊,美滋滋地挂在脖子上,然后出去走街串巷,“游百病”。那时候,为了防蛇虫,家家户户都会喝雄黄酒,以至于后来看了《白娘子传奇》之后,我总对雄黄酒的功效念念不忘。吃饭要就着咸鸭蛋吃,艾条要挂在门上面驱虫辟邪,这些记忆穿越半个世纪我仍历历在目。

  等到农历七月半,又是“鬼乱窜”的时节。家家户户烧香拜佛拜祖宗,敬天敬地敬鬼神。而我们这些娃娃却不问鬼神,只管人间,看到田间地头瓜果成熟,便跑到地里偷瓜偷果,吃到肚皮胀起,才心满意足的回家。

  最难忘的还是正月十五。后来读到辛弃疾写的《青玉案·元夕》,“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猛地发现词中意境完全就是小时候的元宵记忆。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满大街的灯笼下挂着各种灯谜,大人小孩聚集在一起斗智斗勇,欢声笑语,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而这样的景象在水西地区的织金、金沙、大方都曾普遍存在。

  不过,岁月的流逝终究会洗刷掉传统的痕迹,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也能伴随时代的洪流,延伸至大山深处的偏远小城。很多珍贵的民俗传统将不可避免地在时光里日渐式微,直至消弭。

  此行重回水西,我感慨于道路桥梁四通八达,天堑变通途;山间坝子高楼林立,现代化建筑鳞次栉比,人们的生活改善了,交通便捷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原本落寞的黔西小城一派城开不夜的景象,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烟火鼎盛。

黔西市远眺丨范晖摄

  但有了这些还不够。十九大提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黔西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旅游城市,但如今时代剧变,旅游的本质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人们愈发追求生活体验。而在好生活的打造上,黔西已经具备了基本条件,即使在全国的旅游市场上,也都是拿得出手的。结合夏季贵州旅游市场的火爆,“好生活”的卖点足以站得住脚。

  如何让本地老百姓喜闻乐见,如何避免传统流失的缺憾,如何再现昔日水西盛景,让黔西变成“近者悦,远者来”,人人心向往之的地方,这是黔西下一步值得思考的问题。

  使我欣慰的是,相邻的织金保留了许多古城格局。新开发的平远古镇与织金老城相互交融,古色古香,有滋有味,既传统又现代。

  我走遍整个中国,像这样倾尽匠心,能把“假古董”与“真古城”结合地如此和谐的小镇极其罕见。大妈们在广场上伴着音乐翩翩起舞,隐藏在窄街陋巷里的菜市场人声鼎沸,街巷深处文琴戏咿呀唱腔若隐若现......这正是现代人心中理想的烟火中国。

  有感于斯,此次我诚挚邀请了与智纲智库有关联的100多位企业家和各界名流,在全国上下“水深火热”的八月初,共同走进水西,赏水西美景,品水西美食,沿着我当年的生活轨迹,感受水西生活。

  这是一次初试,也是一次体验,我相信来自五湖四海、见多识广的朋友们,体验之后一定会产生强烈反响。到那时,将会为水西地区的文化旅游开创出一条新的航道。

  多年前,我在湘西凤凰沱江边的沈从文墓碑上,曾读到一句画家黄永玉手迹:“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对于在外漂泊的游子来说,这句话道出了万千乡愁。

  如果说过去那个遍地黄金、纸醉金迷的时代,人们往往沉醉于花花世界,江湖风雨而忘记归乡,那么当今天世道喧嚣、都市拥挤,人们渴望回归田园,落叶归根也便成了顺理成章。

  黔香阁创始人李建忠先生与我相识多年,他生于上海,长于贵州,离开多年,却仍对儿时的味道念念不忘。他曾告诉我,没有比较就没有发言权,他始终觉得黔菜被低估了。于是在遍览世间美食后,他决定转行做餐饮,锁定黔菜,用半生精力,掌握了黔菜的稀奇古怪,最后结合上海人独有的精细,打造出一个沪上名店——“黔香阁”,从此让贵州菜登堂入室。

  我每次到访上海,都要到“黔香阁”尝一尝。几乎每次去,店里都客似云来,成了上海滩名人荟萃之地,并且洋人扎堆,啧啧称奇。急公好义的李建忠,由此成了新沪商里备受尊重的人物,用贵州菜给贵州正了名。

  我的一位发小张建军,曾在深圳闯荡多年,辛苦干出了一番事业,几个孩子也都养育成才。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他却选择回到老家黔西,自己盖了一栋庭院,当上了“张员外”,平时浇花弄草,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趁着夏夜晚风,叫上三五老友,在院子里弹琴、闲话、打麻将,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据我观察,类似的故事,在我身边还有很多。前些年,我在海南、广东遇到许多老干部,他们都宁愿待在南方养老而不愿意回到故乡。

  但这几年趋势正在被悄然扭转,中国人千百年来告老还乡的情结正在被唤醒,越来越多在外功成名就之人愿意回到故乡,来感受烟火人间的高幸福指数。就连我自己,这两年在贵阳待的时间也越来越多。而对于水西来说,已经初步具备了吸引人才告老还乡的条件。

  我相信,当这一趋势成为潮流,沿海与内陆,现代与传统,都市与田园的鸿沟将进一步被填平,到那时,水西也将迎来新的发展曙光。

  04 尾声

  走遍大地神州,最美多彩贵州。我始终认为,水西的烟火气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它的背后是有根的。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水西人热爱、创造、享受生活的特质始终不变。

  今天的中国正在经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时代,人们开始重新呼唤逝去的美好,努力找回传统生活中的感觉。那是一种传统中国人骨子里的生活观,是对幸福的无限向往,是一种认清生活本质仍然对生活充满热爱的极致浪漫。而民间蕴藏着许多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都是构成烟火中国的核心要素。

  我相信,当千帆过尽,初心再现,水西的烟火将会沉淀下来,作为一种时间的玫瑰,为全社会提供一种极具价值的好生活体验。大文旅时代扑面而来,从观光、休闲到体验,旅游已然成为一种文化行为,水西的真正价值正在浮出水面。

  要知道,文旅的最高层面,永远是生活。因此,不需要媚俗,不需要迎合,只需要打造出一种生活方式的平台,最后形成生态,让更多人寻找、体验、享受失去的生活,共享水西好生活。到那时,赚钱将只是顺带的结果。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当辛弃疾笔下的烟火穿越千年,照进当世人间,那将是何等了不起的繁华盛世。我期待着,千年以后的水西能够重现这样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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